第1章 掌中绝华(2 / 2)

凤谋天倾 腊月.初八 8509 字 2021-08-07

当先一骑便是公输鱼。

她脸部线条细腻如琢、眸中漾着滢滢水波,再加上一身的男装少年打扮,轻逸俊朗、英姿飒爽,似海上初升之明月般令人眼前一亮。

因墟市拥堵,公输鱼只得勒马停缰,隔着墟市仰望城楼。

巍巍城门楼,赫然眼前。巨型白石叠起十丈,城墙雉堞左右起伏绵延,红木擎天,旌旗猎猎。

“这便是永成王朝的帝都了,好生气派呀。”公输鱼不由地叹了一句,而后面的话,她并没有说出声:却是不知这般气派之下,掩埋着多少冤魂枯骨!

恍惚中,依稀可见:

十七年前,血旗倒地,数万将士被践踏成泥、尸骨无存,数千妇孺于牙帐内,被糟蹋蹂躏、被侮辱虐杀……刀剑刺入肉体的声音、淫爪撕破衣衫的声音、铁蹄碾碎头颅的声音……这便是,公输鱼降生于世,第一眼看到的景象、第一耳听到的声音。

天地不仁,让她生于那肉骨泼撒、浆血漫浸的炼狱杀戮中,便是注定了此生必将要走一条异乎寻常的人间路。

经年旧事,即便早已被时间淹没,然,冤骨悲泣、亡魂犹在。天地为凭、英灵为证,这笔孽债,总归是要有人来讨。生而为人十七年,通往帝都的这条路,她也足足走了十七年,今日,总算是走到了这里。

——永成王朝,我来了……

幽幽寒凉之气在公输鱼紧蹙的眉间漾着,忽然,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闯入了她的视线中,突兀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确实不寻常。

但见城门楼上,竟是出现了一群薄纱遮体的脂粉小娘子,展肥卖瘦、搔首弄姿,瞬间便将那金戈铁甲的威严城楼变成了声色斑斓的妓馆青楼!

再细看,那群青楼小娘子的正中央,还有一名玉冠锦袍的年轻男子,偎红倚翠、状若微醺。

公输鱼不禁愕然:他是何人?竟敢于这代表着皇城威严的城门楼上,搂着青楼小娘子嬉戏?!他是如何能够畅通无阻地一路走上去的?那城门守卫军,又为何对其如此荒唐放荡、亵渎皇家颜面的行为视若无睹?

未及公输鱼疑惑完,更加不同寻常的画面紧随而来:

城门楼上,紧贴在男子身边的一名红衣小娘子,手底暗发万钧之力,悄然拍向男子身后倚靠的城墙雉堞!

轰隆隆。城墙雉堞内部巨石碎裂之声隐隐地传来,若天边闷雷滚滚,却是于这喧闹的早墟上空,无人能察。

那醉醺醺的男子继续被小娘子们拉扯推搡着,迷醉在花团锦簇中,对赫然于其身后张开了獠牙的死亡陷阱蒙然不觉。

红衣小娘子笑得花枝乱颤,再抬纤纤玉手,朝着男子胸膛轻轻一推。调笑风月间,这个动作再自然不过了,谁又会去怀疑,这撩人的温柔乡里,竟是藏着步步杀机!

承了红衣小娘子这一推,男子站立不稳,倒向后方的那块城墙雉堞,猛地一靠。

那块早已内部碎裂的城墙雉堞瞬息崩塌、磔落成烟!顷刻间,烟雾升腾而起,似一朵巨大的夭桃,于楼头娆媚绽开,掩了那一众红纱绿绸、金戈铁甲。

见状,小娘子们宛如一群惊雀,慌作一团;守卫们也不敢再视若无睹,忙围将上去,于烟尘中伸头看、伸手抓,可惜为时已晚。

男子已伴了那些崩塌的巨石,陡然坠落,而距其十丈的正下方,熙熙攘攘的墟市里,一众浑然不知危难临头的百姓们,根本来不及躲避。

可以预见,待男子与巨石一同落入墟市,城门前定会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救人!”已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公输鱼,跟她的护卫对视了一下,二人心照,即刻运力提气,自马背上直接跃起,一个朝向坠落的男子,一个朝向崩塌的巨石。

“嗖”的一声。

公输鱼在跃起的同时,打开了自己背后的机关。

两道木橼应声而起,于她背部横向弹开,伸展、交错、裂变,二分为四,四化作八;每根木橼之间又伸出一排排的钢齿,细密如网,阡陌纵横;伴随着“咯咯”的机括扭转之声,木橼相接、钢齿相嵌、榫卯相扣、环环相连。

须臾间,巨大的“机甲鸢”振翅而出,状如鸾鹏遮了天日,以疾雷之势凌空飞起!

公输鱼御着机甲鸢,直接飞向正在坠落的男子,于半空中,一揽、一抱、一转,承了那股下坠之力,拦腰将其接住。那腰间的一袭锦缎,是如丝一般的滑,覆了手掌、沁凉入心。

被接住的刹那,男子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御甲而飞、横空出现的公输鱼。

公输鱼也是一惊,惊于男子绝华容颜:那肌肤如玉,凝于这晨光,不触,也能感其微凉;眉若乌羽,一颦一展间,便凝了这一世的繁华;那双眼眸,更似满月浮于墨玉湖中,长睫微闪,似风拂过,漾起半阙涟漪、荡出一碧风流、隐下二三心事。

目光交汇的瞬间,硕大的机甲鸢横于空中,盘亘旋转,割裂了东风、阻断了时间,卷起二人衣带,化作碎馨,漫天飞舞。

这半空里的一落与一接,恍若弥世之外那一抔迟迟不肯消散的冬雪,忍过了日光化骨之痛,旖旎千里、御风而来,只为接住这一抹唯在春天里才会坠落的桃花。

若非前世几多纠缠,何来今朝初见惊心?

公输鱼目光发滞,还沉浸在掌中的那一抹绝华里。

被她揽腰的男子却是已将薄薄的嘴唇勾出了一撇精美的弧度,用一种清浅散漫中带着讥诮挑衅的声音,突兀地开口问道:“你是鸟人吗?”

哎?这个奇葩的问题一出,唯美画风突变,直接把公输鱼的空中春梦给轰了个稀碎:我公输世家,上承鲁班圣祖,御木倾天下,机甲鸢振翅破空,何人不为之惊叹?如何到了他的嘴里,竟沦落成了“鸟人”?!

“鸟人”表示不服,赶忙收了收情不自禁的色心与口水,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你是脑子有病吗?”

不料,男子眉梢轻挑,坦然又道:“你怎知我脑子有病?我不止脑子有病,且素来喜好食禽,你是不是鸟人,让我尝尝便知。”

食禽?尝尝!这男子说话,真可谓一句一个惊雷,直劈公输鱼头顶。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毫无征兆的,男子竟突然伸手,抓住公输鱼的肩头,朝着其耳垂,毫不犹豫,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皓齿森凉,夹住那一片敏感的温软,瞬间,闪电穿耳而过。

啊!什么鬼?居然咬人?滚开!这猝不及防的“攻击”,令公输鱼大惊失色,本能地推出一掌。

男子不挡、也不躲,承了公输鱼那一掌,顺势从其手中滑出。墨玉眸里,流光微闪、华彩斑霓,竟是生出了一丝诡异的笑。

那笑一闪而过,耐人寻味。待公输鱼定睛再去细看时,却已踪影全无,仿佛压根儿就没存在过。

随即,从公输鱼手中滑脱的男子,继续坠落。那绝华容颜,在公输鱼的眼中,背着阳光幻作剪影,越来越淡、越来越远。

公输鱼怔愣在原处,任机甲横槊,城前空悬,耳垂、脖颈、半边脸颊,如食酒蘖,一片潮红,好疼、好痒、好麻。

什么情况?公输鱼微微蹙眉,不由地惋叹:“看来,这人果然是脑子有病呀,且还是会乱咬人的疯狗病,真真是白瞎了一张那么好看的脸……”

就这样,公输鱼对那坠落男子的营救,以一个莫名其妙、荒唐无解的结果宣告了失败。

与此同时,公输鱼的护卫于墟市上空凌云微步,以深厚的内力旋动气流,化气为霜、凝霜成网,生生地兜住了散落的巨石,再将它们全都推离下方百姓的头顶,斜抛至墟市旁边的空地。

“嘭”的一声,又“噗”的一声。巨石落地了,从公输鱼手中滑脱的男子也落地了。

这接连而至的巨大声响,震得地颤天旋,总算是盖住了墟市上的喧嚷。不明所以的百姓们瞪着惊恐的眼睛,纷纷驻足围观。

他们刚好看到,那坠地的男子一口鲜血喷出,于朝阳中殷红如雾,惊了万里江山、动了一城风云、碎了满朝平稳,长睫垂下,遮了一碧绝华。

“呀,发生了何事?”“这是何人呀?”“哪里冒出来的,死了没?”“……”

就在众人一头雾水时,忽有一队仆从模样的精壮男子,个个脚下生风,闪电一般及时杀到。为首的仆从,俯跪下身子,扶起喷血后倒地不省人事的男子,扯着铜锣一般的大嗓门儿,夸张地哭喊起来。细听可是不得了——原来,从城门楼上跌落下来这人,竟是当朝五皇子,滕王成玦!!

围观众人惶然一惊,先看墟市旁边的那堆巨石,再看那位跌落城楼的倒霉皇子。有掌故的补充道:“数日前,工部方才修葺过城门楼,如何这就塌了?摔了皇子,可不是小事……”

说到“刚修葺过”的城门楼,众人顺势往上看,这一看,不由得又是一惊。“呀!快看,半空中还悬着一物……带翅膀的!是什么鸟……”

听到这话,御甲横空的公输鱼,心中万头猛犸奔过,差点没失足摔下来:帝都人这一个个的都是何眼光呀?原本我还想要炫耀一下这机甲鸢,来个闪亮登场的,竟是生生地被他们认作了是……鸟!!

将公输鱼嘲讽了一个体无完肤,墟市上这群人的视线方才绕过她,终于看到了十丈之上那缺了一大块的城门楼,如缺齿的妖魅,咧嘴笑得诡谲森森。有眼尖的人发现,好似还有松动的土石在继续掉落。“看,还有石头在往下掉!城门楼要塌了!大家快逃命啊……”

这下,众人都慌了,再顾不得继续围观议论看热闹,只忙着呼喊、奔跑、逃窜,骚乱四起。

城门守卫军奔将过来,意图疏散人群、维持秩序,却于推推搡搡间,翻了浆果摊子、打了白酒坛子,惹得鸡鸭骡马一起叫,场面愈发地混乱不堪了。

被丢在了半空中的“鸟人”公输鱼,独自尴尬郁闷了一会儿,便趁着下面的一片混乱,悄悄收了背后的机甲鸢,讪讪地飘落于地。

抬眼再看时,

十丈城楼之上的那一众青楼小娘子们,不见了。

十丈城楼之下的滕王成玦跟他的仆从们,也不见了。

而就在官道边,一辆一直停在那里默默监视着这一切的青顶子轺车,不动声色地放下一角窗帘,悄然驶离。

融风东来,木轮滚滚,烟尘乍起……

公输鱼不禁思量:

城门这场戏,端的是精彩呀。明面上有青楼小娘子、墟市百姓、滕王及其仆从,暗地里还有刚刚修葺过城门楼的工部,和那辆神秘的青顶子轺车……这是蝉,螳螂,与黄雀?还是鹬,蚌,和渔翁?谁设了局?谁入了瓮?谁算计了谁?最后又将会是在谁的棋盘上博出一个谁输谁赢?

真不愧为帝都,各路牛鬼蛇神明争暗斗如此激烈,由此可见一斑。小爷我这猛地插入一脚,倒要看看接下来你们会如何反应……

不过,没想到跌落城楼这人竟会是滕王。早闻滕王心智不全,乃远近驰名的“傻王爷”,今日于半空中遭遇,观其言行也确实古怪荒唐。他如何也会卷进这城门之局里?

哎呀对了!刚刚还被他咬了一口呢,该不会把痴傻疯症过与我吧?!糟了糟了……

想到这里,公输鱼赶紧举袖,猛擦自己的耳朵。

“走。”一个声音忽从背后响起,透着清冷之气,打断了公输鱼的胡思乱诽。

公输鱼一怔,转头看,是她的护卫,班九,一脸的静默如雪,手里牵着两根马缰绳。

她即刻会意,盈盈笑道:“嗯,你说得对,咱们是得赶紧走,必须抢在那人之前去……”

两匹马蒙然:人家只说了一个“走”字,她竟能解读出这许多含义?

搅和完了城门这场戏,公输鱼和班九在一片混乱的背景中,翻身上了骏马,低调入城,去赶属于他们的下一场戏。自此,帝都,再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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