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象发现诸葛亮带来的设备不似假货,太专业了自己也不会用,就知难而退,暂时不从器物层面喷了。
而是把话题引回前几天就准备好的、对星象的解读上面,发起讨论。
毕竟辩论就是要扬长避短。
阎象说道:“诸葛令史,我等在颍川民间,九月时见荧惑守心,卫将军因之警谏陛下……敢问此天象果有之乎?你身为灵台令,不会没有记录吧?”
阎象中间还啰啰嗦嗦说了一段“此凶主天子为外戚控制、后宫不宁、子嗣不利”之类的描述,因为跟他五天前说得差不多,就不复述水字了。
诸葛亮仪态潇洒地静静听完,那气度完全不像是个虚岁十五的少年人,最后气度雍容地果断回答:
“荧惑守心,我确有记载。而且天象细节、逆行度数、徘徊日数,都有详述。不过,荧惑守心之寓意,我以为未必如前人所载——今人对荧惑守心之解读,多以太史公司马迁著述为准,而后三百年未有更易。
而司马迁所著,又受同时董仲舒影响甚深,三百年来,天数有变,董仲舒之说已屡遭右将军驳斥,天下咸知。先帝时便称右将军所驳为知天命,最近陛下又再次重申。天人感应已斥为邪说,毫无根据,卫将军何故拘执天象之虚,妄论朝政。”
听诸葛亮这样侃侃而谈提到李素驳斥过了“天人感应”之后,阎象下意识还是有点心虚的,他知道普天之下有一个人他肯定是辩不过的,那就是李素。
诸葛亮只是提到了李素的学说,就让阎象骨子里有一股发毛的阴冷,差点儿错觉李素在场。好容易镇定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这不过是引用。
“我怎么这么没用,被人提到李素都会怕,有什么好怕的!李素已经是益州牧了!不在朝中!这个诸葛亮不过是狐假虎威!”阎象手在袖子里轻轻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暗示自己镇定下来。
恢复平静之后,阎象故意绕开李素的学说,下意识朝西微微拱了拱手,说道:“诸葛令史!灵台令所掌,不过是天象观测、记载,至于如何指导时政,还需与太史令、太常卿会商而定吧?你也想一言独断么?我们先谈星象的具体表现,如何?
请问,此番荧惑守心,荧惑在心宿何处停滞、何处逆行、逆行几度、停滞几日?不是我不相信你,听说你才虚岁十五,你所观,不会有误吧?”
诸葛亮一点也不生气,拿出一张记录:“九月初二出现守滞,位于心宿主星东一度,守滞三日,逆行四度,耗时五日,与心宿主星西三度再次守滞四日,而后恢复正常顺行。前后凝滞两度合计七日,逆行五日,共十二日至九月十四解除——有什么问题么?”
这些具体参数,其实没什么意义,只是证明诸葛亮的工作质量、专业水准过硬。
这个数字,跟阎象从黄承彦那里得到的观察记录也略有不同,也跟阎象自己最初的观察有点出入。阎象暗忖:莫非是我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这个星象异常,所以看到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最初几天的观测期,造成了累计误差?
但阎象又转念一想:诸葛亮年少,没有名望和资历,反正天象已经消失过去了,无法复现,我直接咬死了说诸葛亮数据不对,然后让陛下允许黄承彦上殿,我也帮腔,咱都更加年纪大资历老信用好,把诸葛亮挤兑走不就好了?
这一招在往年或许不好使,但阎象最近暗中打听过,诸葛亮上任交接工作时,貌似有些不愉快,太史令系统内的其他官员跟他也不对付,说不定记录就会有疏漏,其他副职、助理也没法给诸葛亮作证,倒时候还不是谁一方人多谁就是真理?
反正已经无法复现了,嗓门大的有道理!
阎象想了想,说道:“陛下!臣以为诸葛亮欺君!据臣五日前所奏,此番荧惑守心出现时日要晚三天,而且全程在心宿主星以西守滞,主皇太子无着、天下不安。
诸葛亮故意上报为心宿主星东西两侧皆有守滞,乃是阴怀恶意,想解释为皇太子、皇庶子皆无着,为陛下迟迟不册立皇后开脱吧!臣请陛下恩准,让南阳天文名士黄承彦上殿,一并奏对,展示他记录的星象,并陈述解读!”
刘协很不想让阎象的人再开口,但他看诸葛亮一副淡定的样子,便暗忖:如果不让袁术的人把话说完,说不定又给袁术口实,将来找别的借口发难。不如让他们说,诸葛亮要是能彻底驳倒让他们心服口服,就当是堵不如疏了。
于是刘协便恩准。
很快,在行宫外等候的黄承彦也上殿了,把他的星象轨迹记录和象征分析说了,阎象也趁机问郗虑和其他太史令系统内的技术官僚,要他们旁证。
结果,黄承彦说得头头是道,而灵台丞、太史丞这些杂官因为跟诸葛亮关系不好,怕诸葛亮乱搞颠覆式创新害得他们下岗,加上前阵子工作交接确实有疏忽,最初一段他们也没看清或者没记,结果多有支持阎象和黄承彦的。
阎象志满意得,觉得这下总算把诸葛亮的专业性给质疑掉了!
“诸葛亮,你还有何话可说?还敢说你故意把守滞记录提前,不是为了隐瞒‘皇天警告陛下迟迟不册立皇后、以至太子必然长久虚悬’这个警示信息!”
阎象引用黄承彦的解读,如此猖狂质问。
阎象的这个观点,外行人或许不太听得懂,所以需要稍微用人话翻译一下。
如前所述,袁术那道谏言的奏表里,关于凶相有一段描述,“心为明堂,大星天王,前後星子属”是从《史记》里引来的。
就是汉朝人认为心宿的主星(心宿二)象征皇帝,这颗星星是个超红巨星,也是天蝎座主星,位于天蝎的心脏部位。而“蝎心”前面的“蝎钳”部分的星星,被汉朝人认为象征皇太子和其他嫡子。“蝎心”后面的“蝎身”部分的星星,被汉朝人认为象征皇帝的庶子。
阎象和袁术要攻击这次的事儿是天意警告刘协被董承威胁而没立皇后、当然希望星象尽量在象征皇帝和太子之间的天区逆行,而不是在皇帝、太子、皇庶子都能影响到的天区逆行。
而且从皇帝的失察、失德角度来看,这么攻击对于袁术也是最有利的。因为刘协哪怕不立皇后不立贵妃,他只要每天坚持日宫女,该有让后宫怀孕还是能怀的,该有能生下儿子女儿还是会生的,只不过不立皇后生下来的就是庶出罢了。
所以,真按诸葛亮观察到的星象,阎象的后续解释就没那么自圆其说了,跟袁术奏表里要实现的目的微有出入。阎象看己方人多,如何肯认这个栽?
当然了,至于汉朝人为什么会如此重视心宿,认为这是明堂和太子、诸皇子星,这里面还有几句闲话:
主要是因为,古人观察到心宿是在农历三到九月时、在黄道面的可见范围内,三月升起九月落下(所以《史记》里写荧惑守心也只写了三到九月各代表什么征兆,而没有更早或者更晚的月份,因为其他月份天蝎座在地球向阳的一面,晚上看不到)
所以,天蝎座是在农历六月底、七月初的时候,正当黄道盘正中。古人以为“心宿在一年之中时,位于黄道之中,故而象征明堂”。
这一点,从西方的星座日期算法也能看出——21世纪的看官,几乎个个都知道几月份出生的人该是什么星座,但似乎知道“为什么11月5号前后半个月左右是天蝎座”这种问题背后的科学原理的人,百分之一都不到。
其实很简单,这个时间就是按照“星座从黄道面落入地平线”的时间来算的。心宿是农历九月沉下去的,对应公历大约就是十月份——
这时候或许又有细心人要问了:按照星座学,天蝎座不是到11月22的吗?农历九月半怎么也拖不到公历11月22日吧?随便翻开电脑上的日历,每年11月22日都对应农历十月过半了吧?
问得好,这是因为,古代的星象周期和现代之间,还有一个太阳运行的岁差问题——因为模拟传统天球运转时,只考虑了地球绕太阳旋转,没考虑太阳还在绕银河系中心旋转累积的误差。
具体原理就不多解释了,一说就是几万字,一言以蔽之直接记结论,那就是“太阳每绕银河系中心旋转大约71年,等效于导致星历延后一天”,所以,从两千多年前古希腊人算定黄道十二星区的对应日期后,两千年来大约又拖后了一个月。把这个月再加上,就等于“天蝎座从黄道面沉入地平线的日期”了。
……
阎象想得很美,他就是仗着诸葛亮跟同僚人缘不好、没人给他作证,加上他和黄承彦也是确实观测得晚了,没看到最初的那段异象,如此一来,岂不是轻松把诸葛亮的“技术权威性”给打掉了?
你本来都看岔了,还来讨论个屁啊!粗心无知竖子不足与高士共语!
刘协在上面,左看看阎象,右看看诸葛亮,心中也是惋惜:难道真的要任由阎象攻讦么?
幸好,诸葛亮根本没有受到影响,他只是冷冷一笑:“阎主簿,天象如何,何时成了谁人多谁有理?那我要是到宫门外找一百个人来,把我的观察结果背熟了,是不是就我有理了?”
阎象气得指指点点:“诸葛亮!是何言哉!谁说人多就有理了,可在列的都是当今名儒高士、或是你的同僚前辈,他们众口一词,难道还不足为证?你不要牵强附会、妄图欺君媚上!反正天象不可复现,你现在是咬死了不承认耍赖!”
诸葛亮:“谁欺君媚上了?我只为真理而言。你们的错误,我也知道,你阎主簿,说不定是别有用心,而其他人,说不定只是发现得晚了,看岔了,所以错过了一段。
你说我是仗着天象不可复现耍赖,我就复现给陛下和朝中诸公看好了——刚才我让人抬上来这台浑象,你还不知道怎么用吧?来来来,这几卷,从《中平五年纪》到《兴平元年纪》的抄本,你都拿好了——从先帝中平五年至今,每年几月有何种天象灾异,上面都有写。
后面几年,董贼当政,东观汉纪或有缺漏,所以我特地从中平五年开始算起,让你心服口服。中平五年时天下尚未大乱,董卓也未曾入京,那一年的东观汉记,恰巧是当时主持东观的蔡司空所著,你不会怀疑蔡司空的治学与著史吧?”
诸葛亮特地挑了一个有公信力的年份,作为转盘的初始状态,那一年还是蔡邕在主持东观汉记。
行宫大殿内的皇帝和所有大臣,果然都没有异议,谁会异议蔡邕写的良史呢。
阎象和黄承彦也认了。
不过阎象还是有点懵逼:“你问这些干什么?此物究竟如何应用?你又如何证明?”
“你们看着不就知道了?”诸葛亮懒得解释,怼了阎象一句之后,转向刘协,请求道:“陛下,一会儿的演示比较耗费体力,耗时也不少,请陛下恩准派几名武士上殿,帮臣转动这个手柄。”
刘协也是好奇得不得了:“这有何难?国舅,宣两个武士上殿,别带兵器即可。”
董承领命,亲自安排了两个徒手武士来操作。诸葛亮大致教了一下,让他们知道怎么转。
然后,诸葛亮才拱手奏道:“陛下,此物名叫五星浑象,在故太史令张衡的浑象基础上,又加入了地球与诸行星黄道轨迹,可模拟五星运转,只是岁星、镇星黄道巨大,一时还未制成,但复现荧惑守心只需有荧惑轨道即可,所以不影响使用。”
(注:岁星就是木星。木星的公转周期是11.86年,近似为12年,所以古代天干地支纪年法以12年为一纪,支干生肖数量定为12,就是从木星周期来的。镇星则是土星。)
阎象依然一脸懵逼,其他人也不知所措,只是呆呆看着,而诸葛亮已经开始操作。
浑象从中平五年元月的状态开始往后转,才转了大约个把月,诸葛亮就让停下来,然后念一段史书解说一段:
“中平五年春二月,有星孛于紫宫……这条记载,对应的就是浑象上的这个现象,来,你们到这儿来,朝这个角度看,对中间的是太阳,要朝背日一面,偏向天枢,蹲低一点儿朝上看,上才是北,是不是遮住紫宫了?”
“再来这条,这是今年五月份刚记载的,灵台丞太史丞当时也有写,与我这边的一致,你们从这个角度看……”
诸葛亮一条条对下来,众人居然发现完全跟史书上的记载对得上,而且直观得多了。
连刘协这种久为人君、做上位者做久了的,都忍不住呼吸短促、肾上腺素飙升起来。